杨悦浦
乙酉夏月,画家赵秀焕、刘和平来访,久疏见面,谈艺尽欢。
赵秀焕以数十幅白描写生稿见示,均为四尺整幅,她说,这样画稿得数百件。亦习广西美术出版社出版《赵秀焕花卉白描写生集》一册。集中《自述》道:“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十三年之后,却意外地来到美国定居了。从一个生活充满着五彩缤纷喧哗热闹的国度里,一下子落到一个陌生、冷漠和孤独的环境中,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中我也体会到了深刻的寂寞、孤独的痛苦与挫折感。”
心理直言通透,令人慨叹。
赵秀焕的画,从那些弱态闲肃的花卉中会见到柔慧的“女儿心”。但她又是一个心硬的女子,好端端的北京画院居然留不住她,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洋彼岸如此这般地煎熬自己。
一九八八年我应约为台湾《艺术家》撰文评价大陆花鸟画十年发展概况,选取不同年龄画家之作一并发表,青年画家的花鸟画作是赵秀焕的。早在一九七九年,她的作品《疏雨》在全国第二届青年美展中获奖,另有一些作品相继在展览中亮相,赵秀焕遂为工笔画界一位后起之秀。当时我并未以其名声和技艺作为选择的标准,是看重其画作中所创造的韵味,散溢出画画的忧郁及求生求进的力量,这种精神境力量创造是她所独有的。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追求个性化时期,具有这种鲜明风格和对人与物精神层面进行深入挖掘的作品并不多见。这同样是《父亲》、《西藏组画》在当时受到关注的画因之一。
写那篇文章时仅知其画不知其人,后来在她参加的“八人工笔画展”上得以相识。
不久,应约为她撰写的一篇评论文章,发表在《艺术家》1989年第三期上。文中一个焦点是关注她对自然界弱小东西特有的观察和表现上,她的塑造,在于昌明世间的“弱”既是一种客观存在也是一种美,没有一种强大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不可能提升“弱”的存在和价值。只是在发表时编画把文中有关“弱”的一段叙述删去,可见人们对“弱”的东西并不以为然。这从另一个角度上反而印证了赵秀焕慧眼独识,颇具“弱德”之心。
撰文前我曾对她进行了采访,知道她在花鸟画创作上思维异常活跃,构思极为丰富,而工笔画恰恰费时费力,她感到时间不够用,很想建立一个工作室,带领一批有志于工笔画创作的年轻人画出一大批作品来。而这种事在没有一定的条件时,是难以实现的。我想,赵秀焕是一个有仞力的人,她会有自己的解决方法吧。
不久之后,就不见她的踪迹了,作品也鲜见。赵秀焕从我的评论视野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直到十年之后,一次偶然的场合与她相遇。
一九九九年,中国艺术博览会邀请台湾画廓画会的十数家画廓加盟,为博览会增色不少。我做为中国艺术博览会艺术总监,曾主持了前期鉴选、评奖、宣传及画廓座谈会,如此,便与台湾一些画廓老板略事交往。展览期间又代表主办方出席这些老板和国内一些画家的晏聚,煞有介事地坐在主位上。其实,老板和画家都在利用这一机会加紧“沟通”,“说”比“吃”重要得多。我既不是买画的老板也不是求售的画家,自然被撂在一边“无人理睬”,乐得一个人在那里独吃独喝。席间一位眼熟的女士过来与我搭话,说“我是赵秀焕,从美国回来。”画来她与一家台湾画廓老板相识,受邀赴宴。看到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特地来与我说几句,似有宽慰之意。我告诉她说,被当做“摆设”放在角落里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习以为常,不必多虑。不过她的这一举动,使我本能地想起她作品中那种“弱孤”情结。
后来她常跨中美两国大门,偶尔也能在国内画展中相遇,匆忙寒喧而过。
一晃又是若干年。
这次读到她的白描作品,虽是画稿,意境融彻,吐纳自深,透射出那种熟悉的“寂寞、孤独”的情境,依然婉切。我不知道她是有意为之,还是血骨中有那种不可排遣的禀性。
因之孤寂,她就会对自然之间那些被人遗忘的东西给予同情。如她常把匍匐地面的野草花收入画中,附地草、草茉莉、蒲公英、矢车菊、矮牵牛等等,是她写生稿中的主角。她把这些一岁一枯荣的短暂的生命凝固在自己的作品中,让它们时刻陪伴自己。
因之孤寂,她把牡丹、樱花、山茶花、荷花的高贵,也“平民化”了,与小草一视同仁,都有平等生存的权力,在她那里不会有厚此薄彼的待遇。
因之孤寂,所以求其价值,所以有了画中的自在与自为。自在是一种优游,自为是一种求生。所画《残菊》等等,就会画得如此哀叹和壮美。
其画艺,则笔随时老,功夫不减。古人之文所以雄深而雅健者,以其于气能有所养也。赵秀焕的画,秀逸俊健,凄清奇峭。写生虽从细微处着眼,然以轩壑之心统摄画面,弃弊而采正,览华而取实。能够展卷开阖,抒写性灵,得以慨时系事,纵横变化。以弱腕之力,缘情随物,因物赋形,寄旷达,托幽情,精理为文,秀气成采,臻至妙处。古人说“文以气为主”,赵秀焕作画,心思敏,线轻捷,气自流贯乃得。一个女画家能够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述了儒家倡导的“弱德”思想,令人佩服。
这些画稿,多少也折射出赵秀焕有了“入世”的一面。前曾读其作,觉有“出世”之态。到了美国十数年,有此变化,也许就在于她说的:“因为我在写生的时候得到了心灵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愉快,同时也寄托了我对故乡的思念。”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她所以作大量写生,是借以排遣这种心境。渐渐,从那孤独寂寥之处似又一步一步地回到了现世。
这次见面,赵秀焕显得神定气和,怡然澄静了。
我想,人生有了厚度,可以不再寂寞,也不会在意所谓孤独了。
但还是希望赵秀焕一定把画面中画有的那种清孤高古意趣所极之处留住。
摘自杨悦浦《读画日志》